尘栾

你看湖中央有一颗心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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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糖】近黄昏

*张演员水仙,两位主角分别出自电视剧《雳剑》和《麻雀》。

*私设非常非常非常多,最大的时间线改动是把师座的死亡时间(1939年12月22日)往后整整推了两年。原作里师座是在1939年12月的繁昌保卫战里壮烈殉国的。

*献给剑与玫瑰。

 

  一

 

“若你看出我那无形的伤痕”

 

严颂声靠在窗边点一支烟。屋内的聒噪还在继续,酒气熏热了人们的脸庞,像烧开一锅汤水,逐渐分开上层浑浊的浮沫和下层寡淡的本质,这比梅雨天潮湿过头的空气更令他不适。

这桌酒席是他的庆功宴。此番快马加鞭奔赴攸县并连夜收网的收获不小,几乎将此地活动的赤 匪一网打尽,唯独漏下了两条领头的大鱼。几天后一条大鱼自投罗网,却不料是个硬骨头,严颂声陪他磨了半天嘴皮子,终于耐心告罄,准备上点家伙看看这副老学究模样的皮囊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铜皮铁骨。

他平素治军严酷不讲情面,恪守军令从无二话,于己于人都苛刻得过了头,几乎让人怀疑严师座并非凡人骨骼,更像是一段淬火霜锷。接到剿匪命令的时候他没觉不妥,抓了人收进大牢的时候他也没觉不妥,包括后来对余忠用刑,看他雪白褂子上沾了血污,斯文扫地也要将瘸腿的眼镜扶上鼻梁的时候,也只是感到费解和淡淡的惋惜。乱世中有的是汲取信仰而活的人,自然也有人甘愿为信仰而死,他和他们并无不同。

 

事实上,任凭严颂声如何抵触,也不可否认他便是在这里遇到的唐山海。这位唐姓少年祖籍湖南东安,出身大户家境优渥,时下在攸县祖父家小住——这都是他后来听说的。彼时他还不懂在攸县这段仿佛永远沥不干水分拂不开阴霾的日子会在他心里播下何种滋味的种子,就像那天迎着日头打马而过的少年并不知道他的马蹄声最终敲在了谁的心上。因而此时,严颂声只是在一支烟的间隙,注意到一片寥落剪影沉默地伫立于走廊尽头。周围人声滚烫,他却冰凉。严颂声怔怔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翻拣几秒,在心里默默念出了他的名字,唐山海。

 

然后他们在诡异的沉默里大眼瞪小眼。严颂声并不以为他能在唐山海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况且他在攸县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况且这位贵公子身上自带的拒人千里的气场。他沉默地等呀等,终于等到了一个故事:没有任何润色的平铺直叙。他说祖父与那位余老师的交谊,说自己这些天的所见所闻,说他撰写的那些读物,教孩子传唱的那些歌谣,明明源于真情实感也能被他说得了无情趣,直白生硬的调子宛如在说谢谢你给我一份温暖的晚餐。*严颂声算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说这片荒芜败落的土地不是你想象中一般一无是处。它长青苔和尘埃,也长荆棘与黍麦。少年乌黑的眉眼在水汽润泽下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头顶夜色和星光用力描摹过。他突然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份满意的解释,那些余忠点醒他,却没有告诉他的答案在此刻几乎呼之欲出。黍麦可充饥,荆棘可作柴。薪尽火残,可以相传。他想,这就是你们选择的路么?

 

他始终没有打断唐山海,甚至等少年结束了长篇大论,轮到他自己发言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自己都未尝察觉的柔和。他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讲这个故事?

少年沉着地摇头。他从衣兜里捧出一个盒子,说祖父与余先生交情甚笃,现有一物相交,望严长官成全。严颂声一眼就猜到是什么,怔了怔,还是问他,你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知道,但不懂用意。严长官信不过,不妨现在打开。

那是一块黄铜腕表。优雅斯文,严颂声想,倒是很衬教书先生的气质。但他很快察觉出异常:这块表美则美矣,表面如新,却似完全没有留下丝毫使用过的痕迹。既非旧物,唐先生不惜周折为余忠送一块新表,用意何在?

 

但他来不及想很久。

 

余忠死了,死于看守的疏忽。他的直接死因,来源于一块破碎的瓷片。严颂声目光扫过余忠狰狞的手腕,许久,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军士目瞪口呆地望着师座半跪下来,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一块腕表,沉默而郑重地系在了这位死前受过太多折磨的老者再无知觉的手腕上。

翌日,余忠的遗体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体面地下了葬。这位兢兢业业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先生葬礼上没有任何泪水和追悼,陪伴他的只有一块来自故人的腕表。

 

他依旧不理解他以身相殉的道,也许毕生中只有一次与它短暂无声的交眸。这么点稀薄的缘分,不知道经不经得起一场好好的告别。

 

唐山海再次见到严颂声,是他在攸县卸任的当天。严颂声放的长线终究没钓上那条最大的漏网之鱼,他自以为人情洞明,直到卸任才发现自己低看了那几位只会说漂亮话的县委,卸磨杀驴的事他们没胆子干,却也着实给足了他颜色。

唐山海自然不明白这其中的枝节,他只记得那晚下了很大的一场雨,积郁已久的雨水洗去了白天处决犯人留下的血腥气。本该当日启程的严长官奇迹般出现在他家酒窖里,不知道喝了多少,神情疲惫,好在目光还是清醒的。

马副官在旁边尽职地为他解说,严长官嫌攸县自酿的酒浊,喝不惯。

“……”
唐山海瞄了眼他手里的洋酒瓶子,只好干巴巴地笑了笑。他这时才注意到那只手竟在微微颤抖——这个人即使在此等情形下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冷静克制,像一柄无声悲鸣的利剑。唐山海心里一震,接下来的话也就没怎么过脑子。

他问,师座年纪轻轻便斩获战功无数,为何因为几条人命忘情至此。

 

他本无心问一个醉人,这话当然是对马副官说的。然而严颂声那边却有了动静,声音不大,唐山海朝他望去,半天才见他皱了皱眉道,这不一样。

十七岁的唐山海干净纯粹得像一张白纸,严颂声想象不出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却固执地信他不会碌碌此生。也正因如此,他没法把他今天见到的龌龊讲给他听,没法对他说那些人如何践踏无辜者的鲜血,也踩断他的自尊和傲骨。

然而唐山海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也喝了点酒,一双眼比平时亮很多。

严颂声作为军人所以为的骄傲和耻辱,他如今还不能够一一品尝,无从理解,亦无从宽慰。因而他只是看着他微颤的手指,模糊又坚定地对他说,可严颂声,你和他们不一样。
就像这世上大部分感情都说不清缘起,唐山海始终无法参透他对严颂声这份盲目的信任从何而来。后来他在刀戟丛中奔走,慢慢不再相信任何人,做过最悲伤的噩梦长着故人的模样。那时手中唯一能握住的,也只有这点盲目而不知所起的的信任而已。

 

翌日一早,严颂声离开攸县回军复命。他们就此别去,但望重逢。

这是一九二七年的五月。

 

 

 二

 

“半喜半悲爱本来是双面刃”

 

唐山海坐在窗边嗅一枝玫瑰。已经是初冬时节了,这家咖啡店摆设的玫瑰却还保存得很好。他生得好看,穿着入时又讲究,还不吝惜笑容,一会儿功夫就收获了好几抹来自周遭女孩的惊艳目光。唐山海忍了好久才压下了偷偷把玫瑰揣怀里的念头。

时值一九二九年的十月,他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为期两年的学制只剩下不到旬月的时间。他在一周前得知严颂声将随教导营一起来校指导观摩的消息,几天后那人的书信紧随而至——两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难得的书信往来,仿佛这样就能在兵荒马乱中拾得一块净土似的。

然后他在身后的轻呼声里福至心灵地回头,身穿军装的男人走路带风,面部的线条较之前更锋利了些,嘴角却噙着笑。

他说,山海。

分开的两年时光于他们而言都像是湍急的河流,他们浸泡其中顾不得思念,时刻奔流舍不得停歇,如今站在河岸望见对方的倒影,突然觉得彼此之间从未靠得这么近过。

见面前严颂声想象过他身上可能发生的变化。两年的军校生活拔高了他的身量,也让他更添了分英气。但有种气质长在他骨子里,亲近的人觉得他像玫瑰般温柔多情,原来锋芒和暗刺都只落在外面。

然后他收到一个说不清滋味的吻。一只蝴蝶翕动系满心意的翅膀,笨拙地撞在他鼻梁上。

严颂声想。他的脸很烫,嘴唇很软。 

 

毕业后唐山海和他的同学一样收到参加蒋冯战争的指令,那是他毕生中屈指可数的与严颂声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却并不值得回忆。五三惨案的阴影还未散去,国民政府仍频频内耗。那时他们手握长剑,惶惶不知为谁而战。

三年后,唐山海加入复兴社。贵公子的家底为他提供了很好的保护,可说到底仍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余生再未踏上弥漫着硝烟的战场。

而他们真正失去联系,是在某一日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连皮带骨若有似无的凭证,也许会割伤那个他此生最敬最爱的人。

想到这层的时候唐山海正在灯下看一份处决名单。这些人中有他的长辈,也有年轻的血液,有熟面孔,更多的是他从未谋面过的人。他们披上伪装,用尽全力在这个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扎下根,却因为一纸叛敌的文书被连根拔起,枝叶飘零。

他的手抖了几次,终于堪堪打开了抽屉,从书页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这张照片是严颂声来陆军学校时被他拉去拍的,在临别的前一日。彼时他们方互通心意,满心满眼都是好风光,因而他胆子也壮,以“拍这种照片怎么好不穿西装”为由,磨着他换上了自己木炭灰的西装和黑呢大衣,自己则是黑色衬衣配浅灰呢大衣。照相馆的师傅没有识破这点撞色上的隐秘心思,误以为他们是兄弟,严颂声只是笑,并不否认。

薄脆的纸张被火苗咬破边缘,随即坍缩下去。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时光的裂缝,指引他从黑魆魆的缝隙里穿过,走回七年前那个雨夜。年轻冷峻的军人在无声地哽咽,这一次他终于可以不再迟疑地拥抱那双单薄震颤的肩膀。

他突然觉得悲伤又骄傲。

师座。

我心里长了一棵毒草,在拔掉它之前,我想抱抱它。* 

一九四零年冬,唐山海带着六名军统的弃子入驻汪伪政府特别行动处。那时他已经是徐碧城明面上的夫婿,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关是一道晚宴。席上大都是国民党旧部,军统飓风队刺杀名单里排的上号的人物,谈笑间风声鹤唳,虽是玩笑,却多少有点自危的意思。

有人偏偏在这时举了杯。他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像汪先生这样为国为民的领袖,值得我等誓死追随。*

这一番话实在漂亮,纵是李默群也不由对这位仪表堂堂的侄女婿多看了两眼。毕忠良察言观色,主动热络,大有将唐山海引为知音的意思;兴致高时,甚至拍上这位青年才俊的肩膀,对他讲起自己早年在江西剿匪的事迹,讲起同年殉国的张自忠元帅。唐山海却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眼前这个摸不清虚实的男人描述的一切太像个荒唐的隐喻,让他想起那年过于明亮的星光和浑浊的酒,以及数度午夜梦回不可对人言的恐惧。他当他忘掉,却有人偏叫他记起。

几天后有人在宴会上送给他一瓶酒,强纳华克的威士忌。唐山海盯住他,他只是笑,笑容清亮中又带着点无声的默契。

严老板说,当年在湖南欠了您两瓶酒,如今还您一瓶。祝您新婚愉快。

唐山海闻言却像被定在原地一般,他咬着牙,目光似是要把面前的人凿出个洞来,心一寸寸沉下去。只听那人缓缓地说,还有一瓶,他却不还了。说是待到重逢日,要与您共饮的。

唐山海不知道自己握紧的拳头是什么时候松开的,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人笑得体贴又真诚。您不必急着作出答复,严老板说了,他的承诺,长期有效。

可惜岁月不待人。

后来的日子里,严颂声习惯翻完报纸后长出一口气,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一直是长在他心口温柔的倒刺,是他闭口不宣的秘密,不可触碰亦不可过问。

最后的日子里,他已分不清血气和花香,意识抽离间只觉一缕枯甜摇入魂魄,令他无端想起早年听过的有关三途河畔接引之花的传说。

他记得他费力地伸出手,像是要握住那一团并不存在的香气。

你来啦。

 

 

 

 

 

“灿烂却是近黄昏”

 

严颂声听到唐山海的死讯,是一九四一年的四月。他的死本该是个秘密,但人死一场空,于是很多事便不再成为秘密;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迟些,消息也走得慢些,于是他便不知道他的卒期。马副官呈上密函后迟疑了几秒留意他的神色,然而长久的沉默之后师座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摁灭了一支烟。

那晚严颂声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玉生烟,马生角,荆棘生于室,白骨露于野,山崩溟海竭。然后他在中夜突然惊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空气里有血的味道。

他无端地想起那个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唐先生字如其人挺秀如芳草,在赴沪潜伏的前一晚就着最后一支烟的温度满怀愁情地写下,“鹿走苏台,鸱泛江风。”

如今看来,当真是一语成谶了。

他的鹿走失在宫殿,他的玫瑰枯死在荒原。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第三次长沙会战中,严颂声率警卫营于新墙镇阻击集结日军,终因寡不敌众,全员殉国。

人们在他的军装内侧发现了一个自己缝上去的暗袋,里面保存着一张照片,未沾血污,熠熠如新。照片上的两名青年一沉毅一利落,若细看甚至还能发现他们眉目间几分淡淡的相似之处,即便未穿军装,也磨不灭身上的军人气质。柔和的清光洒在他们的面颊上,清晰得像一道誓约。

——我叫唐山海,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我姓严,严颂声。

 

 

 

END

 

 

 

 

*几处都是电视剧《麻雀》的原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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